叶冰 发表于 2019-8-23 21:24:22

烟囱高高耸立‖邓涛

本帖最后由 叶冰 于 2019-8-23 21:34 编辑




烟囱高高耸立
文╱邓涛

    我们义无反顾地去了城市,渐渐发现在乡愁之外,还有近似的情绪,广阔而连绵。大喇叭激动人心的《东方红》将工厂惊醒,现在偶尔响彻耳边,一种记忆就会爆发,新的一天开始了。并不是每个早晨都红通通,对于依附在山区里的工厂,更多的时候云烟氤氲,弥漫着魔幻式的气息。比我们起得早的是食堂的师傅们和篮球队员,夜班工人也是这个时候下班,非常疲倦地回到屋内,关上门,蒙头大睡。工人住的屋子很奇怪,房顶像一波波的浪,半弧下面嵌印一枚勾画着光芒线条的红星,他们说以前的窑洞大体就是这个样子。早餐,家家户户派一个人在食堂里排队,稀饭、馒头、小菜。我的第一件事是把鸡笼打开,聪明的鸡很守纪律,它们排好队,下楼去度过欢快的白天,草丛和宿舍、食堂前的空地是自由自在的觅食场所,它们一天比一天雄健、有力,鼓动着翅膀,工人们也会给它们喂食,鸡是工厂里的某种活力。这是山峦与亚热带田野之间的一片场区,一根烟囱愣愣地杵在中间,浮动着废气,烟囱有着与山峰比肩的咄咄气势,有着特权式的荣耀与高傲,每位经过的人都抬头仰望,废气带着膏药的异味越散越远,仿佛对山林充满占领感的轻蔑。山民俯视着道貌岸然的工厂, 在山峦拼合的战壕里,与大山毫不相干的一群人占山为厂,庞然大物,横插一杠,打破了原有的语境与格局,像是山区忽然滋长起来的恶念,尤其国有工业时代标识性的烟囱,隐喻着工人阶级的优越感,有的山民老实得像石头,好些老农几乎足不出山, 有的活络得像“哗哗”的水,不过都不屑于那根强壮的烟囱,公的牲口都有这样的东西。瓦蓝的天空与翠绿的地理上侵占出的版图隐藏不住寂寥,就似烟囱,自以为是却孤立无援,客居的工厂与怀有敌意的山林、村庄为邻,格格不入的气氛中,山民很不友好,总是骂骂咧咧,井水侵犯河水的事情时有发生,比如工人不小心砍到了村里的树,特别是一些几百年的老树,每一棵树都是神的化身,村里的人很迷信这些树。再比如孩子们踩蹋了稻田,事由很小,但山民会拎着锄头、镰刀气呼呼地闯进厂区,小伙子们紧攥着榔头、大扳手挡在前面,互相恫吓,围观的群众像蒸笼里的馒头,膨胀着,人声鼎沸,打破了山野百无聊赖的宁静。工厂与村庄在漫长的纠葛中一年年对峙着。山从远处看,轮廓简洁,纵深进去却是沟沟壑壑,峰回路转。                                                      
    烟囱有时也像休眠的火山口,没有浓烟干预的春光饱满、盛大,山水充盈,婉转撩人的映山红,感受到大山的心跳,诡魅的鲜艳纵横着杂念。泥土松软,大鸟竭斯底里的高音闪亮地划过空谷,从冬天苏醒的动物们和植物、水流一样亢奋起来,到处都是热情的动词。人们总觉得在工厂、村庄之外,还隐秘着一个群体。许多山峰取着神仙的名字,像葛洪、梅福,这山里藏着神灵,常在风里呼呼地行走,恢弘的声响一层层吞噬过来,枝杈摇摇欲坠,人的内心有种急喘的压迫感。砍柴的老太婆穿得严严实实,像从童话里跑出来的巫师,咕噜着怪异的传说,听起来很假,可她们总是说,某年,一户人家砍了老树做房子,刚上梁,房子就塌了,一家人砸在里面,他们的魂魄深更的时候在老树林里游荡,弄得人毛骨悚然。鬼故事培育着中国人的童年,晚上不敢照镜子,走夜路不敢往身后看,反锁着家门,路不拾遗的时代无盗可防,潜意识防乱跑的野生动物和“鬼”,孩子们匍匐在被窝里,大气不喘。宿舍区蜷缩在茂盛的丛林,静得像月亮,光芒倾泄下来,浩荡,亮堂。月光也可以那么宏伟,以至母亲们劝大家不要在月光里呆太久,它一样能够把人晒黑。夜往深处去,玻璃上影影绰绰的树影忽然让人惊出一身冷汗。野生动物们是神灵养的,山里野猪出没,也隐蔽着豺狼,它们似乎对坚硬的工厂敬而远之,偶尔传来它们的叫唤,豺狼的声音尖细、彻骨,像警告或是刷存在感。野猪有快速奔跑的能力,也很聪明,不会轻易侵犯人类,实在嘴馋了,趁着没人溜进宿舍区的菜园子打个牙祭。菜园子很丰盛,青菜、萝卜、韭菜、红薯、豆角、辣椒……多得很,还有几家种了向日葵,花瓣会跟着太阳走。可野猪低估了人类的狡猾,年轻的工人不信邪,他们有的是方法打野猪。宰杀野猪的时候,宿舍区里像过节,许多人家都分到一勺子肉,野猪肉不好吃,粗糙,最有营养的是猪肚,野猪是吃百草的,猪蹄一般不吃,厂里的读书人说,野猪长期奔跑,蹄上含铅多。孩子们也不示弱,勇敢地围剿了一条相貌丑陋的蛇,挑着死蛇在宿舍区得意洋洋地巡游。神灵真会生气,有时打雷闪电,下起急骤的雨。山里雷声很吓人,像开山放炮,电刺得眼睛发慌,天阴起来,直接将白天变成黑夜,雨盖了下来,有些黄泥砾石跟着雨水往下滚。这时候,终于感到人类的卑微,满脸惊骇,同样令人恐惧的还有坟山晃动的鬼火。工人来自五湖四海,带着不同口音,闭合在深山狭窄的点线模式里,怀揣着奇特的流放心理,日子像机械化作业,平淡地捱着季节死板的定式。管理员头戴干部帽,披着一件军大衣巡视,春秋季节喜欢将外套搭在弯曲的手臂上,尽管满脸堆笑,依然透着不可一世的清高。他有一个机灵的独子,漂亮得像女生,也是我们的玩伴。孩子之间有默契,成群结队地去冰室买冰水、冰棍,有泉水般丝丝的甜,冰糖是我们喜欢吃的,可以称上几大块,敲碎来,取几粒放进口里,狠狠地咬出清脆的声响。夏日的山区早晩温差大,白天强势凶狠的日光,望之生怯,阴处像一块块不规则的补丁错落在屋舍边,身体稍稍一动,便大汗淋漓,大家手上摇着油纸扇或蒲扇。家家户户用盆、缸装满水放在日光下,傍晚时分便烫了。蚊虫倒少,让人恨的是松树上的毛虫,落在皮肤上很快火辣辣地红肿起来,此时要用人乳敷在上面才能消肿。我们把工厂里生产的避孕套当气球吹,每个人都举着圆圆的希望,把它们绑在水塔的铁栏上。水塔是那根烟囱的兄弟,像清朝人的官帽,顶在坟地的最高处,坟地里埋着世世代代的村里人,有的墓碑都塌落了。秋天站在水塔上,拥挤的山峦忽然宽敞了,万籁俱寂,隐约可见省城,只有一条逼仄、蜿蜒的马路通往那里,周日坐着老式的厂车去省城,像摇篮一样晃荡晃荡,晕沉沉的,闭上眼就是一串的梦。水塔上能够清晰地看到“井冈山”,那里有许多叫“井冈山”的地名,工厂附近也有“井冈山”,其实是一个较大的商店,品种相对丰富一些,女工们采购丝绸、布匹、毛线,她们利用业余时间做些绣花、织毛衣、裁剪等手工活,积攒了钱,最想在“井冈山”订一台缝纫机。孩子们贪嘴,闹着父母去买新进的小白兔奶糖,过节时,黄色的油纸包着桃酥、萨其玛,还有咬起来硬梆梆的屁股饼。水塔的近处一边是忙着收割庄稼的山民,一边是搬运货物的工人,两种场景都在眼帘里,摇曳的竹林显现世外的优雅,这就是我们光辉的生活。黄昏,树头伫立着呱嗓的鸦群,令人想起朴素的民歌,天空同时出现了月亮。“吃饭啰。”母亲们陆续伸出头,向水塔方向喊她们的孩子。食堂的伙食很单调,许多家庭在走廊生火做饭,柴火和黑鸭蛋似的煤球缭绕着呛人的烟味,与高高的大烟囱呼应着。冬季里到“井冈山”买来一些肥肉,油渣在锅里翻滚,痛快地滋滋作响,将油渣搅上厚厚的盐,想吃时从园子摘上几根辣椒,炒上一盘,更有诱惑的还是那一缸白白香香的猪油,拌上米饭算是一道美味。端着蓝边大碗吃饭,串着门子,别人家有好菜,不客气地夹上一点。此时,悠远的山林、菜园子和厂区弥漫着淡淡的恬静。三十晚上,突如其来的忧伤驱散了空气里的喜悦,一辆从省城急匆匆赶回来的货车压过一个点爆竹的小孩,车轮下冲天的爆竹声,也将小孩带去了天堂。管理员哭得昏厥过去,他的那件军大衣甩在路边,有人帮他捡起来,工厂陷入集体式的悲痛,喃喃地说:“这小孩漂亮呀。”村里的人远远地看着,很肃穆,似乎心里都藏着一朵白花,这个年过得很低沉。忽然有一天晚上,车间改装的礼堂锣鼓喧天,工人们化了妆,血脉偾张,站在舞台上大声歌唱,我挤在人群里听完了全场,每首歌都是新的。工厂是一只大容器,装着一群人的岁月。                                                            
    人类与大自然总在攻守之中变幻着现场,山松驰下来,鸟儿依然故作深情。桀骜的烟囱倒塌了,再无汹涌的大烟,工厂像空荡荡的裤裆,在一片幽深的静默中,狼藉、模糊。空心化的村庄渺无人迹,田野上只剩下菜花和浪荡的风。水塔还在,像一块老骨头扔在坟山上,哦,多了些新坟。水一派病容,瘦了许多,裸露的卵石积压着一条溪的情绪,大石上有了青苔,那些年轻的工人已老或者不在人世,他们曾经毫不畏惧地跃入溪流,将一排排啤酒立在大石上,酒给了他们力气,苍穹之下,放逐着身体,撒野,吼叫,有一股掀翻整条溪流的激情,扯断无形的捆绑,所有的水珠都能飞溢成星星。                                    
    生活像散去的尘烟,在不处了之,国有工业时代的废墟像被斩下的根,在大山的股掌里遗落着一个工厂的身世,那些绿色的草木植物隐喻着时间,肆无忌惮地蔓延在支离的历史底稿上,工厂、村庄都滑落成空濛。我有一种巨大隔世般的虚幻,怅然若失,有着无法背弃的亲缘,俯拾即是的瓦片像那些日子,举手就抛掷在岁月的深处,像重蹈被一个时代洗过的人生。大山像从容、入定的长者,看过炼丹的道士、熙攘的村庄、香火缭绕的庙观、大干快上的工厂......都是崎岖地走过大山的路人和这个世界的寄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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