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 发表于 2020-5-3 20:09:03

陆机:一声鹤唳‖作者:邓涛




陆机:一声鹤唳


从家乡出来的那一天,陆机兄弟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父亲陆抗病故,东吴的命运进入倒计时,晋朝的军队踏着陆机兄长阵亡的身体开赴东吴,祖国投降。弟弟们陪伴陆机隐蔽在晋王朝巨大身影的角落,枕典席文,只顾读书。陆机爬到小昆山顶,望着滚云和奔涌的溪水,仿佛还在一场战斗里。他沉浸在家族的光荣史,仍然喜欢万马奔腾的生活,手中不只有支追琢入妙的笔,还需要一把弓,射落苍穹的雄鹰。陆机认定自己不会是一位自然主义者,十年,他再也坐不住了。

陆机领着弟弟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走在洛阳熙攘的大街上,尤其陆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引起路人侧目。陆机心里明白,祖父陆逊、父亲陆抗是故国不可逾越的战神,现在不再是东吴土地上呼风唤雨的陆家。北方人保持着心理优势,都城权贵的目光依然携带胜利者的轻蔑,他们不过从南方来的“貉奴”。陆机兄弟以惊世之才擦亮了洛阳人的眼睛,伐吴的重要策动者太常张华此时是陆氏兄弟的伯乐,赞许陆机才气太多,或许这是陆氏兄弟作为洛阳的寄宿者唯一可以挥霍的东西。整个洛阳以一睹陆氏兄弟为快,他们仿佛成了沦亡的东吴最后的脸面。南北方在文化观念、生活态度等诸多方面存在差异与冲突,傲慢的陆机可以挖苦左思,反讥潘岳,在投身失所中必须向一个王朝示弱。尽管有弟弟和几位贴心的朋友,但他精神上很孤寂,沸腾的才华有时会忽然冷却为身在客乡的极度自卑。那些歧视的眼神里,他们仍然是晋朝灭吴一役的战利品。好友劝他回到家乡去,陆机很倔犟,文人总是有政治上的期盼,眼前的晋朝,司马家的孩子们打成一团,他相信乱世出英雄。陆机不断投靠权贵集团,也亲眼目睹这些权贵集团的崩溃,自己也是大祸临头。帅气的司马颖不但拯救了他,还委以重任,陆机得到与祖父、父亲同等的职位,先人的基因在体内躁动,壮阔的家族史鼓励着他,陆逊的夷陵之战、陆抗的西陵之战史诗般历历在目,陆机写诗擅“拟古”,他想在战场上复制家族最光荣的一幕。又有好友进言,阻止他挂帅,但他仍然满怀东南豪门的家族记忆出发了,殚精竭虑地统帅一支北方人的军队。将领们心怀叵测地看着这位南方来的文人穿上厚厚的铠甲,鼓声相闻数百里,陆机摆出的宏伟阵容只是空泛的外表,他根本就驾驭不了这二十万兵马。与陆机对阵的是八王之中最具司马家遗风的王爷司马乂,太安二年(303年)八月,司马乂挟惠帝在洛阳建春门外以少胜多,大败陆机。同样是古代战役的范例, 打得悲壮,也打得窝囊,陆机此时才觉得身上铠甲的沉重,整个天空仿佛都坍塌了,手在激烈地颤索,几乎拉不住马缰。他没有重现祖父和父亲的光芒,司马乂太能打,穿插灵活,飞箭如蝗,陆机庞大的军队顿时摧枯拉朽,乱蝇无主。一战下来,血流漂杵,三军暴骨,原野厌人之肉,司马颖一方死亡七万余人,将士尸首如柴薪横七竖八地堵住七里涧的水流,被斩杀的大将达到十六位,司马乂毫不客气地将他们的人头悬挂在洛阳城铜驼街示众。

八王之乱,大地荒芜,人丁凋零,这么一个乱世并没有诞生英雄,陆机救世的理想也彻底覆灭了,他从家族的高台和命运的巅峰跌落下来,跌得很惨。洛阳城里,谗言四起,他像一个罪人,陆家的罪人,东吴的罪人,晋朝的罪人。司马颖变得面目狰狞,决定杀他,还决定杀他的弟弟陆云、陆耽以及陆机的孩子。

一介书生,委身于乱世,屈庸人之下,悲剧的来临只会提前。陆机的生命停止在他的中年,死于一个时代,统一后的西晋存世37年,比陆机的寿命还短。他跪下的一刻,怅怅之色,狼狈不堪,有人毫不客气地挖苦他:闭门苦读的十年,难道没读兵书?其实最大的问题出在司马颖本人身上,不能因人而用,方酿成大难。杰出的陆机在疯狂的世界里急促坠落,沦为战争与权力的牺牲品,像一枚权贵手上搓揉着的棋子,这次失败结束了陆氏家族的英雄史,也是中国文化记忆的一场悲歌。一个高过西晋天空的人跪在大地上,山川顿时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激风断树,浓雾弥漫,上天为陆机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迷离的大雪堆积一尺,他仿佛也随着雪撒向山川,陆机的血是那个冬天最耀眼的颜色,单薄的西晋在彻骨的寒意中瑟瑟抖索。生活远不是华丽辞藻,他拖着沉重的脚挪向生命终点时,才感到山静日长是一种幸福,他怀念背弃了的故土上那动人的鹤鸣。晋王朝转篇到下半册东晋,在湿润的故土上,王羲之、王献之、谢灵运、陶渊明齐刷刷地在陆机身后出现了。

北宋徽宗皇帝赵佶从西晋翻找出一封牙色麻纸的书柬,秃笔枯锋,未署名款。这辗转来自西晋的八十四个草隶字体,恍如天书,大部分字无人可解,但赵佶认定是陆机的手书,他似乎感应到陆机清淡质朴的气息。这封信写给的是一位生病的朋友,更像是写给一个生了病的时代。宋徽宗很认真地在卷前提写“晋陆机平复帖”,并钤上双龙圆玺。只有陆机才能代表西晋文化的最高水平,和他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就会附着神性的光辉和力量,换个人都显得没趣。

这封最早的纸质书信原件一直是话题,我们的目光跟随《平复帖》屡屡纵深到中国历史纷乱的腹地。尽管不见隶意的雁尾,章法也不算完整,但颇见朴劲的张力,单字上格外生动。很有一些见字如晤的感觉,像是扑朔迷离的西晋时局下,陆机的那张脸。一组诡秘的汉字躲过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动荡,甚至躲过了时间,没有烂掉,这不仅是纸张的奇迹,仿佛陆机的魂就藏在给朋友的这封信上,那些古怪的字像光阴的密码幽灵般地通过1700多年的坷坷坎坎。书法与汉文字形态的演变是并轨的,人们更多的是好奇他笔下汉字的外在形式,米芾琢磨出“火箸画灰”这个词,很形象地概括了《平复帖》的样貌。此帖文字学的价值似乎高于书法本身的意义,这种记忆性是汉字演化中一次陌生感的蓦然回首。西晋烟波浩渺的书柬,独此一份纸本手迹流传到当下,是陆机个人命运大不幸中之大幸,只能用运气来解释,与他生前的遭遇完成了平衡,仿佛从杀戳中逃脱的另一个陆机,他开始跋涉更远的江湖,时间山河里的独行者,踉踉跄跄,带着汉字的秘密和使命而来,我们看到它一脸沧桑,依然不改高贵,在故宫博物馆似乎才放下了颠簸和劳累,人们忽然明白,《平复帖》就是陆机不死的真身。
漫长的时间跨度之后,八十四个字等到了知音,终于可以在启功先生的释解中读懂一位精神上的流亡者亲笔写下的信:“彦先羸瘵 ,恐难平复,往属初病,虑不止此,此已为庆。承使唯男,幸为复失前忧耳。吴子杨往初来主,吾不能尽。临西复来,威仪详跱。举动成观,自躯体之美也。思识量之迈前,势所恒有,宜称之。夏伯荣寇乱之际,闻问不悉。”无华之美,大境。我们看到了中国人生活与书法的旧色,陆机写信时,毫无传世千古的杂念,他只是在写一封普通的书柬,率真的性格在行笔间仿佛夹杂着他悲苦的命运。在许多情形下,将书法置于日常的生活图式里,这种书写本真、自然,充满人性的光辉,生成了诸多名帖的玩味。《平复帖》成了章草过渡今草的纸本孤证,荡漾着书法流变的气象,奉为法帖之祖和墨皇的显赫地位。历史开了一个玩笑,一封日常的书柬完成了陆机梦寐以求的镇国之愿。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陆机:一声鹤唳‖作者:邓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