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涛 ‖《傩脸》

心灵咖啡[爱心][

傩脸  

作者:邓涛



                                   甲

        朋友的府邸里，一张傩脸雄奇地挂在墙上，眼珠欲喷眶而出，像个毫不畏惧的斗士。这是很老的脸，来自岁月的深处，需要用“很久很久以前”来开篇，也是不会老去的脸，风烛之下依然气壮山河，似乎要与时光奉陪到底。在时尚氛围颇浓的屋内，傩脸显得有些孤独，不过，它炯炯目光的背后保持着荡漾的热血，涌动一股原始的气息，似乎有声音从刀耕火种的时代传来，厚实、粗犷，牵引我滑向几千年前的部落。傩是深嵌于我们记忆的一个词汇，在翻腾的历史汪洋中留存着先人在飘渺的神话时代里一丝线索，它盯着鬼怪，看着不牢靠的世界无穷变化，遥远的眼神穿过物是人非的云烟，所有的荒芜与繁荣在刀光一样的视线里涤荡。仿佛一种血缘招唤下进入到它犀利的老眼里，那是一盏长明的灯，驱散笼罩在我们精神上方的黑暗与酸痛。它的爱与恨从工匠雕凿的遒劲线条中放射出来，灵魂忽然清亮，平铺出无波无浪的宁静。

        脸升华成丑恶的面具，隐去真实的五官，躲入一个安全的屏障，挡住我们怯懦的心，就换了一段人生。瞬间，揭开了历史的封条，在旧时光的温度和单纯的信仰中与傩一起呼吸，整个人变得古老起来，丑恰是傩的美，恶是傩的善，转变成驱邪打鬼的神，用愤怒的脸和威仪、诙谐的阵式驱赶恐吓一切妖魔鬼怪。神是附着每个生命体内的气质，居于人性的最高处。在一条翻滚、幽深、闪烁着幻象的河中，晃动的身影复述着那个时代仿佛在远方的仪式里和我们很老很老的祖父祖母们狂欢，用魂灵之舞煮沸了血和身体，点燃田野，在时间的大缸里烧起，此刻，魂出窍，与神灵浪漫地对话。“傩......”疼痛的胸腔爆发出玄机意味的咒语，漫漶到部落、村庄和城市。像是大地金属质感的心跳，这是素食民族的苍凉、阳刚。亢奋的力在脉管里跳动，人与神混淆在一起恣肆怒放，醉了般的脚步跟随周而复始的生命穿行在轮回。在蒙昧时代的遗存里，我们开始怀念一张张神的脸。从飘渺的天空到壮阔的大地，宅门、灶台、江河、大山......神无所不在，诸神诞生于人类对美好生活孜孜不倦地追求中，每一尊不老的神都有千千万万个化身，人与神之间的通道从未堵死过，我们不能失去天空与大地，神长着人类的脸，天然的心灵之亲使人类成为神最忠实的信徒，神魔的角斗中，人类是神的啦啦队，绝大部分的人和神同处一条正义的战壕，我们就是神的另一张脸，离开神的日子，人的内心一片荒芜，没有神话的人间，生活干燥，想象力枯竭，神话开启了文明的历史，那是一汪民族艺术的源泉，神在，我们的内心既使在夜里还这样绚丽，傩是人与神的一种厮守，它们路过村庄与街市，路过我们苦难的生活，从恢宏的历史中一路走来。



                           
                                    乙

       现代都市的繁华中，一群神坚实地站立着，他们在百姓的心中很重，只有从大自然采来大石才能完成对这群神的叙述。表情或威严或端庄或诙谐，历史的厚土上长着的面孔粗粝，弥漫着巫气，史前社会的美学精神撞击日愈精细化的现代人心理，他们的名字和身份都很陌生，像从很远的地方，远到我们毫不知晓的一个国度，那里民风纯朴，信仰单纯，处世天真、浪漫。仿佛在虚幻的时间通道里与诸神相见，想起我们种族的旧时光，想起那些星光下生生不息的一群人。有神同行的族群无疑是幸福的，人间有鬼，他们是魉魅的天敌，他们的眼睛容不得哪怕是沙子一样小的鬼。神的集结，对于杂乱的浮华世界，颇具象征意味，神袛的结局是石刻的塑像，石不烂，这群口音古老的神就永远在地静气正的人间。人神之间有持久的默契，总是站在一起，共愤。再多的神都是人造的，神权是人赋予的，脆弱的人生需要靠山，迷茫的生命需要某种方式指点，神消受人间的香火，护佑苍生，积攒我们的底气。在瘦雨绵长的傩园，我沿着层层叠叠的阶梯往上走，怀揣着好奇、敬畏与虔诚，人类一直在寻找神的路途上，因为人生有着太沉重的痛楚，在寻找神的过程中，也在寻找曾经的自己，汉民族的性格不断被更改，我们差点忘记了最初的风骨。傩神是一次唤醒，激活了散落在文化版图上零星的记忆，傲慢的偏见曾让它像累赘丢弃在历史的角落，在浩大的挽救中，他们再次携带良善的悲怀莅临人间，清澈的神性导入被龌龊、污浊干预的生命，渺小的身体重新进入广袤的神的领域，幽暗冰冷的时刻，获得一种神性的照亮。禳灾驱鬼的熠熠大神传递着远古的信息，这是历史课本无法查阅的名字，却是深扎于我们文化土壤的英雄，在苍凉的文化故道上，他们雄阔地站立着。是的，他们本就应该顶天立地地站着，或许神龛太小，或许神就想和凡人栖息在一起，或许这群与我们最亲近的神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神。我们都是神的孩子，拥有神的血统，对神的崇拜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基因一直诡异地暗示我们在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寻找可能的前世以及前世的前世，这条线索里连着我们的来处和最早的祖先。我的血脉在此刻也发出“傩、傩......”的叫唤，这叫唤穿过一道道轮回的防线，穿越太多的生死，在颠沛流离中挣扎出来的声音，整个身体被这个声音过滤，摆脱魔鬼的跳跃，摆脱梦魇、恶念、病疾和纷乱、低级、狼藉的内心，渐渐像婴儿呵护在这古旧的声音。我们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广场，一群粗野的汉子蛮烟瘴雨中玩着他们的游戏，他们玩得很率性，很专心，用写意的肢体叙述蒙昧稚拙的时光，这是汉人的狂欢，魔幻气息的假面舞会，在一片喧嚣、荒诞中卑微的人获取神的力量，每个人都血气淋漓，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肉身，被一股执着的力量牵引，人神同在，以高蹈的姿态戌卫在人鬼的边界上。伟大的时间才是那把刻刀，神的意义一点点地深刻雕划，它不在虚无飘渺中浮躁的飞行，它就在可触摸的眼前，就是我们的意念和光阴。


      

                              
                                    丙


   有拥堵的人群就有拥堵的鬼，打鬼是传统人物画时常出现的题材，可见它是中国民俗极为有趣的话题，自方相氏以来，踊跃出一群打鬼的英雄，这个名册里有死后的钟馗、羿，他们是鬼世界的捕快。驰骋在鬼的江湖，阴暗的鬼落荒而逃。汉墓室的砖画提供了一副古怪的形象：张口瞠目，人身兽足，呈奔走捉拿之状，这就是汉人普遍信仰的神袛方相氏，俗称阡陌将军、险道神、开路神，乃嫫母之后，妻子亡于黄帝巡行途中，黄帝令嫫母监护。颛顼氏有三子，死后成为疫鬼：一居江水，曰疟鬼；一居若水，曰魍魉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曰小鬼。于是正岁方相氏受命率肆傩以驱疫鬼，这是方相氏在神话时代首次亮相。方相一词早期注解其意放想可畏怖之貌，所谓放想系仿佛想象的意思。司马迁说方相氏即“畏怕之貌”。其职责任务在《周礼·夏官·方相氏》中叙述为：“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郑玄解释说：“蒙，冒也。冒熊皮者，以惊驱疫疠之鬼，如今魌头也。时傩，四时作方相氏以难却凶恶也。”驱鬼逐疫是傩产生的核心意图，病疾像无影的鬼怪在人群中出没，魔鬼的附身，仿佛生命不可掌握，有限的药物无济于事，他们只得祈求上天，渴望超自然的力量来拯救手段匮乏的人们，以驱赶恶兽的方式来驱赶病魔，这是原始人群对自身安全的危机处理，他们认为必须用浩大的阵式向病疫之魔猖獗的侵略宣战。终于顺延成国家的态度，从出土的甲骨文及《周礼》、《礼记》等久远的文献中，我们得到一个基本的信息，称之大傩的大国礼仪至少可以追溯到商周的宫廷里，对于国家而言，是一场严肃的官方行为，方相氏便为傩祭的司仪官，设没有爵位的武夫，即狂夫四人，方相氏成为了官职，最高阶位下大夫的武者担任，有人认为司仪官带着的面具就是方相氏本人的形象。季春毕春气、仲秋御秋气、季冬送寒气，汉人的观念中“气”乃万物本原，显然助推了傩文化的盛行，张衡的《二京赋》是东汉文学的代表作品，分《西京赋》和《东京赋》两篇，《东京赋》中对国家意志下具有法定意味的大傩进行了具体细腻的描写，铺陈出令人目不暇接的场景。

        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茢侲子万童，丹首玄制。桃弧棘矢，所发无臬。飞砾雨散，刚瘅必毙。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然后凌天池，绝飞梁。捎魑魅，斮獝狂。斩蜲蛇，脑方良。囚耕父于清泠，溺女魃于神潢残夔魖与罔像，殪野仲而歼游光。八灵为之震慴，况鬾蛊与毕方。度朔作梗，守以郁垒。神荼副焉，对操索苇。目察区陬，司执遗鬼。京室密清，罔有不韪。

        没有神本位思想的傩乐此不疲地追赶着鬼，它是黑夜里不熄的一团火，一张饱满、汹涌的弓。古老的葬礼上，请方相氏驱鬼是必备的程序，《周礼》津津有味地讲述过，方良（即魍魉）是一种好食人肝脑的厉鬼，送葬时方相氏在专门定制的四马拉车上负责打鬼，他率先进入墓室，用戈在四角赶打墓室内的鬼。唐帝国时期傩列入军礼。从神话中诞生的傩，一出场就充满着神性，它是汉文化的一味原汁，附着在中华民族光辉的历史上，文化本能驱动、国家权利的辐射以及民众的心理需求是傩生生不灭的根本，它仿佛是一个民族血统，又似祖训，代代相传，大地上到处都是傩神的脚印，每个家庭都需要一位方相氏的护佑，《搜神记》搜到一件异事，说的是临川郡大富陈臣家事，永初元年（公元107年），陈臣在书斋闲坐，他宅内有畦筋竹，白天忽见一人，长丈有余，面如方相，从竹中走来，径直对陈臣言：“我在你家中待了好多年，你一直不知道，今天就要离开你了，应该让你知道。”此人离开一个月的某日，陈家大火，奴婢顿时都被烧死，不足一年，陈氏衰弱，变得非常贫穷。傩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走进中国百姓的日常，又匆匆走出，又渐渐走近......



                              
                                   丁


    傩脸是坚强的符。张贴在时光的墙上，在神的目光中醒来，阳光静好。与灵魂有关的傩是记忆之绳上最浓郁的乡愁，吸纳着不同时代的乡土原味，蛰伏在一个族群内心的精神密码，汉民族从不加修饰的田野里拉扯出的一根诡秘的神经。无数次天灾人祸，文明被一次次推到，隐忍于江湖的傩是汉文化大柜里封存的秘密，搁浅在历史的滩滁上。我们等待诸神归来。从生活出发的一个信仰的本原中展示着古拙的美学，散发人类的浪漫和想象，以面具为共性的世界范围的文化景象里，汉族是最早，也是流行最长的国度，我们看到素食民族柔弱的日常中喷涌的阳刚，藏掖在乡土皱褶里的傩，让我们触摸动人朴素的远方，在汉人文化线路图的某个原点上嗅到粗粝、骁勇的文明气息和生命的崇高意识。一群永不消逝的神像个隐喻，一方水土正邪不两立的根本态度。被岁月束缚的灵魂跟随着一场舞松绑，期望用荒昧的忠诚豁免一切苦痛，在巨大的玄机中释解关于生存的烦恼，仿佛祖先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傩是民族精神的上游，我们倾听远道而来的脚步和碎碎的老话，翻过时空的叠嶂，粗鄙的另类世界里，我们反而像不知世的孩子，在混沌苍茫的幻境里，获悉人类心理、民俗、绘画、雕刻、舞蹈、音乐的最初模样。民间是傩坚实的仓库，傩的语义中有民心这个基础内涵，来自丛林、田野和世代汉人的心底，渗透在东方人坚韧的文化筋易里，在日本奈良时代之前，傩文化就已东渡，大和民族每年除夕和立春由神道教神社按惯例举办追傩式，在高度文明的城市里依然洋溢着巫蛮的气息，当然，傩在韩国也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从实用的主义出发，面具文化是全球范围内的景象，人类内心空间的普遍性象征，淳朴的风土上，我们虔诚地仰望，此刻，仍是部落的盛典，族群的礼仪，在灿烂的臆想中，天人合一。





         邓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西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南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南昌市诗歌学会执行会长；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特邀研究员；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等大学客座教授。作品翻译为英、法、日、意等多国语言。在全国报刊已发表小说、诗歌、散文、评论千余篇（首）。出版了《山河扣问》、《影月东太湖》、《邓涛诗歌》等十余部著作，曾荣获滕王阁文学奖（政府奖）、中国图书金牛奖（铜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多项奖项。

吴有双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