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司马家‖作者：邓涛

叶冰

翰墨司马家


    司马懿受命征讨辽东公孙渊，路过温县，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回到故乡，人头攒动，潜伏在血缘里的一种天然力量在酒精中迅速发酵。他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大声吟哦：
    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武阳。
    霸气不逊曹操，但最后一句依然显现出他的阴冷气质，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复杂的男人。扔下诗笔，在辽东大开杀戒，不再是与诸葛亮对垒中隐忍、保守的司马懿，他像个狂人，残暴程度令人发指，露出王者狰容。
    他只面对过两座高峰，一座是曹操，一座是诸葛亮。历史总习惯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政治、军事、诗文，还有书法。三国归晋，司马懿命长，活了73年，熬过了曹操、诸葛亮，甚至熬过曹丕、曹睿，他深谙生存之道，隐蔽得极深。在书法上，曹操不弱，诸葛亮的手迹连王羲之都临摹过，可见功力。说到司马懿，一位叫胡昭的，对他有救命之恩，而钟繇为保他复出押上全家性命，司马懿的这两位忘年挚友皆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书法大家，有“胡肥钟瘦”之说，并称“钟胡”。司马懿受他们影响很深，包括书法。北宋太宗年间编的《淳化阁帖》收入了司马懿在装病期间写给皇上曹芳的一张便条，共十七字，称为《阿史病转差帖》，内容是向曹芳禀报，身体有病，差事完成不了，全部资料放在曹尚书那，这是草草写的纸条，不像病人手迹，笔法利索，却收敛了锋芒。在重重险象之中，司马懿像一只野外生存的孤狼，保持着嗅觉和警惕，连一张便条也隐藏着诡秘的心机。短短二年，司马懿发动全面控制曹魏军政的高平陵政变。司马家是三国纷乱局面的终结者，从潜伏、隐忍、生发到突破，表现出极高的策略和坚韧，他们完成了三国名利场上最后的收割，人们沉浸在和平、统一的喜悦中，然而一切都那么短暂，很快，司马家的疆域土崩瓦解，陷入了比三国时代更糟糕的局面，仿佛司马家遗传下来的只有一种能力:书写。
    书法是整个晋王朝的一条暗线。
    两晋的文化记忆中，书法是最耀眼的，堪称那个时代的第一美学，崛起了多个家族性的书法集群，唐代窦臮在《述书赋》中谈到东晋书法:“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还有卫、桓家族，他们既是主要的政治势力，也是以书法为核心的文化力量，但偏偏遗漏了最尊贵的皇室。
    司马懿的政治智慧在两晋帝王的身体里渐渐流失，没几个像样的皇帝。司马家遗风，唯独书法生生不息，缔造了独特的皇家语境。西晋的开国皇帝司马炎和他的一奶胞弟司马攸的榜样作用，开启了两晋壮阔的书法时代。
    一向眼睛不容沙的米芾评价司马炎的书法：“武帝书，其气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质。张长史，怀素岂能臻其藩篱耶?”司马炎的草书《省启帖》流传下来，很有征服感，佼佼于晋代诸帝王。司马攸，字大猷，小字桃符。“爱经籍，能属文，善尺牍，为世所楷。才望出武帝之右。”深得祖父司马懿的喜爱。当年，司马师、司马昭兄弟跟随父亲司马懿南征北战，血雨腥风，终于得以功成。司马师膝下几个女儿，无子。司马昭将次子司马攸过继给兄长，他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一直未能如愿。司马昭担心司马炎、司马攸兄弟不和，去世之前，将他们喊到榻前苦口婆心，反复叮嘱。司马攸有《望近帖》存世：“攸惶恐顿首顿首。望近，未得谘承，以为委积。比已秋风，不审尊体何如?冀行得禀，受首顿首。”这封写给司马炎的信，极显谦恭之态。即使这样，司马炎宁可把皇位传给智障的儿子，也无意予弟，司马攸三十六岁那年，气恨而亡。司马炎晚年犯下了决策性的大错，司马家族陷入骨肉相残的内乱，北方转眼被穿着奇装异服的胡人肢解。
    司马家聚集着一批书法天才，皇室血统与书法几乎形成了叠合式，从东晋开国的晋元帝司马睿（276——323）存世《安军帖》、《中秋帖》
    晋明帝司马绍（299——325）存世《墓次帖》
    晋成帝司马衍（321——342）虽无书帖流传，也是书法名家。
    晋康帝司马岳（322——344）存世《陆女帖》
    晋哀帝司马丕（341——365）存世《中书帖》
    晋简文帝司马昱（320——372）存世《庆赐帖》
    晋孝武帝司马曜（362——396）存世《谯王帖》
    皇室成员司马道子（364——403）存世《异暑帖》
    东晋的帝王们像书法线条上的一串蚂蚱，这是一群代表皇室与士族共治国家版图的人，在杀机四伏中艰难度日。唯独司马曜在与士族的斗争中获得了实权，可惜贪酒，对着妃子张贵人开了一句玩笑，竟得后者活活闷死在被窝里。他们把心灵、幻想尽可能给予书法，这是他们隐秘的春天。散发着墨香的汉字像诡魅的花朵开放在两晋，静得过于美好，仿佛吸附掉了王朝所有的戾气和浑噩。
    司马懿的皇室子孙们大都命短，司马绍和他两个儿子司马衍、司马岳以及司马岳的侄子司马丕均在二十来岁亡故，但似乎不影响他们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有一个说法，司马绍是向王羲之叔叔王廙学的笔法，王氏家法从而得以在皇室传播。书法维持着皇权与士族表面的一种秩序，众多的书法文本对观察东晋文化具有标本化的意义，晋人书法有序、讲究、完美，流淌着贵族气息的集体主义面孔。它是两晋人为的一个符号，图像化的表情，在这个虚拟的栖所里，两晋仿佛不像厮杀的江湖，而是静谧的田园，书法得到充分的灌溉。一群书法皇帝代代相袭，在悲怆、啼啭的山河，带着自怜和无奈的灵魄，与书法温润、暧昧的情感转化为皇室与士族联盟的重要标识，精神统一到书法这个符号化的形态上，构建出东晋人文的大气象。书法扮演着一个政治角色，成为江山的化身。向往东晋时代，更多的在于它的山水精神和庞大的书法族群升腾出自由自在、知书达礼的气息。书法是两晋温暖的时光，收拢着众多的影像，比如永和九年的春天。这些生动的景象忽然使这座江山变得不朽，从上而下的大气候，书法的成长显现勃勃生机。这种理想化的书写一直被炫示，高调地进入到民族记忆里。
    秘法和权贵光芒的笼罩，在小众范围内流传的书法更像是特权的身份凭记。东晋皇室与大族彼此纠缠、交融，书法成为上层社会优雅的身段，那里的人们都逃进了生动的字，传质过程的幻觉感让我们差点忽略了东晋真实的本体，和那个时代的人一起沉浸在自我麻痹的畸形的社会格调里。书法背后是另一个两晋，它分娩出一个性格复杂的时代，蓊郁的书法景象与政治体系呈现二元结构，营造出时代的错觉。士族衣冠南渡，他们来到陌生的地方，书法与山水、酒色、棋琴、赋诗、修炼以及一座座庞大的宅院，象征着东晋王朝上层社会偏居一偶，在安于现状中掀起的享乐主义风潮。书法体系无法弥合各个政治集团之间严重的分歧，战争还在继续，共识的美学符号遮掩着一个王朝的混乱与荒芜。两晋已逝，书法成为司马家最完美的遗存，东晋只剩下诸如书法、诗歌这样的艺术表情，以民族文化的元神灿烂夺目地留存在碎裂的国土上。当国家重新迎来统一，北方少数民族血统的隋唐势力南下，它们像蓄谋已久的隐喻，率领南朝汉文化精神相向而行，大举北上，时光再也无意寻找其中深深的痛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