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与荒冢‖邓涛

叶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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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邓涛


    得知永王李璘就埋在南昌远郊的板湖村，我怔住了。很快缓过神来，想到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暮年李白因永王案获罪。

    趁着难得的明媚天气，邀上三两好友前往吊古。车辆从川流不息的高速拐到日渐萧条的省道，再转入人迹稀疏的村级公路，前后约一个小时，便到了板湖的永木黎家自然村。整个村庄皆以黎姓，值得玩味的村名显然有一种隐藏，黎家的由来一说是李姓谐音转换，另一说根据《黎氏族谱》叙述，征讨李璘的军官黎昕令其兄之子黎干安居于此，并奉朝廷旨意世代守墓。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村庄与永王墓有关。

    久远的岁月将真相包扎得很紧，或许只有村前那株1250年树龄的樟树知道，它是永王墓和村庄最年长的守候者，可惜在风霜雨雪中始终不语，矮驼的老樟树心完全枯空了，却丝毫不减繁茂。村里的孩子时常从树里面钻爬上枝头。一眼过去永木黎家已变化成新型农村，依然透着旧，月牙塘还留有旧戏台的台柱，危危老宅不允许拆除，新砖旧瓦不伦不类地尴尬相处，在过道里，抬头一看，会忽然发现陈年的旧物，黎氏祠堂就有一座明朝的牌坊，并不高大，两条盘旋的龙图案拥护着正中的“圣旨”二字暗示着它的来历不小，刻着“卓口清贞”，第二字被雷电击中已无考证。大明奉政大夫黎道炤遗孀杨氏一生守寡，抚养三子成才，母以子贵，诰封太宣夫人，赠贞节牌坊教化后人。这是对女性最高的褒奖，也算是封建时代的女性梦寐以求的理想，无法用当代的价值观评判，一扇贞洁牌坊像裹脚布紧紧管束着她们，历史曾经试图破除，野蛮打砸的喧嚣过去了，忽然发现留下来又何妨？

    往村庄的深处走，我们陷落在孤独、阴冷地庞大废墟中，空荡的廊台有一股巨大的寒意逼近内心，那些久远的告别与相逢，被放弃了的尊重和庇护。古老的建筑在与时间、人类的较量中彻底落败，我的视觉在破败的美学里变得零乱、模糊，存在与逝去、顽强与脆弱是很痛苦的对应，在岁月的刑场上，褴褛的前朝村庄摆弄着古怪的姿势，屋体的斑驳显现出挣扎、痛苦的表情。乡村的恣意、自在在脚下像碎瓦一样，“啪啪”地断裂，那些秩序、生活方式被无情地消解，所有的印痕都是一种悲剧精神在我们内心剧烈地跌荡。

    僵硬地站立在急促瓦解的东方意象中，心灵忽然异常的孤独。一场时间发动的惨烈战事之后，面对一片肢解、狼藉的现场，曾经挂着字画或堆满圣贤书的内壁，苔藓轻松地完成了攻略，肆无忌惮地扩张，草在疯长，把春天带进私密的室内，那些骨质疏松的墙有一种站不稳的感觉。“大夫第”等世俗身份倔强地挺在宅门之上，一切的显赫和温暖仿佛遭受了严厉的咒语，落魄不堪。

    村庄在鸡鸣中醒来时，废墟还卷缩在昏暗的梦里。斑斑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眼前正似韩维叙述的：“野竹濛荒堑，寒花乱废墟。”的败落之象。大量的联想在断垣边竹林的沙沙声响中蜂拥而至，被照耀的少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大宅里成长，七十年代末，我随父母居住在南昌城胜利路西侧的扁担巷，那是一片广阔的青砖灰瓦的区域，房子大多是清代到民国初年的留存，户户相连，宅宅相通，一方天井边住着两三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一点轻微的咳嗽和脚步声，邻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夏天阴凉，冬天暖和。后来，一间不剩的让推土机围剿了，一组组火柴盒式的逼仄的小高层替补了一派古风。

    废墟是一种凄美，生活最终变成了冷色调。在碎裂的镜像中我们寻找消逝的形影，这种惨烈、悲壮的情绪弥漫在初春潮湿的气息里，我们陷入到诡异冷峻的迷局，仿佛无法挣脱心理阴暗的颓废者精心编撰的一个故事结构。我在失语状态中茫然四顾，像是伫立在最后一位离开屋子的主人那迷茫的目光里。推开一道道的门，在前生前世的物证前，遵循的那些生活状态恍如被一阵强劲的风吹散了，一砖一瓦的光荣消减成一声叹息。似乎我们身体有很多东西遗失掉了。谁在这里作案？每一块砖瓦都有求生的渴望，我的脚步变得蹒跚而谨慎，在刻字、木雕等保留的微弱元气中去寻找一个族群生活的线索。

    在无限的空间面前，我们是渺小的，无限的时间面前，我们仍然是渺小的。一个家族的奋斗对于历史来说总是那么微不足道。我莫名的慌恐，总觉得怀念美好世间的幽灵游荡在废墟的暗处，我们想逃离这个杂乱的现场，仿佛每个人都是被嫌疑的凶手。

    再往后走就是黎家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田野，他们挥汗如雨地劳作，死后化为泥土和油菜花。空旷的田野中，村后的这片密林非常突兀，永王李璘的墓就紧紧挨着林子，彷佛率领着一个军团，随时等着突袭的敌手。

    一个与永王身份不相配的墓，看不出是唐玄宗宠爱的第十六子，也看不出是唐肃宗一手带大的弟弟，宝应元年（762年）五月，其侄唐代宗为他平反，纵然这样，李璘的墓也看不到点滴的王气，没有威耸的碑，更没有皇室惯例中的石人石马，再简单不过的一抔黯然隐匿在草莽间的土，政府立了一块牌，提示一位高贵的王葬身于此。

    永王李璘绝非平庸之辈，否则狂傲的李白不会至德二年（757年）在57岁这个退养的年龄里踩着正月的积雪从庐山下来，为他“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甚至在永王的军营里一口气写下《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我翻到这组磅礴的名篇，像是翻到了安史之乱时期那个摇晃的大唐。


其一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

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

其二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

其三

雷鼓嘈嘈喧武昌，云旗猎猎过寻阳。

秋毫不犯三吴悦，春日遥看五色光。

其四

龙盘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故丘。

春风试暖昭阳殿，明月还过鳷鹊楼。

其五

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

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

其六

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

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

其七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其八

长风挂席势难回，海动山倾古月摧。

君看帝子浮江日，何似龙骧出峡来。

其九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其十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

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



其十一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李白依然是我行我素地浪漫主义本色，这组诗与眼前的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那一刻，诗歌与政治无底线的结盟了，从任性的诗句中可以看出李白是多么地兴奋，这种缺乏洞察力的兴奋迅速被冷却。《旧唐书》叙述道：“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在途以永王璘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自在宣州谒见，遂辟从事。”安史之乱的浩大声势，很容易想到半壁江山的东晋，许多人开始按照前朝的模块重新规划人生、事业。伟大的唐朝在危难时刻竟然挺住了，杨贵妃背着屈辱的罪名为帝国顶罪，郭子仪、李光弼的霸气出场扭转乾坤，老迈的唐玄宗再没有气力像年轻时候那样英明神武，只能任由儿子李亨发动马嵬坡之变，任由他在灵武称帝，遥尊自己为太上皇。但这位老江湖还是有他的心机，启用永王李璘镇守江南。很快，李璘的军队被认定为叛逆之师，高适在与唐肃宗的交流中，已经看到了李璘的命数，在这场历史大戏里，轮不到李璘抢镜，这也是李白与高适在政治远见上的差距。李白的伟大只限于诗歌，唐玄宗和高适都清楚这一点，他的豪放最终成了确凿的政治把柄，也算是验证了唐玄宗当年的态度。重兵在手，本该所向披靡，李白的诗作墨汁尚未干透，永王李璘便辙乱旗靡，遭到江西采访使皇甫侁的诛杀。

    热烈欢迎过李白的浔阳很快用一座监狱接待他，这是李白一生最狼狈的日子。从帝国的座上宾到阶下囚，李白面对的不再是溺爱他的盛世大唐，再也找不到一杯酒可以让他嘲弄权贵。尽管处境极为严峻，但他觉得并非希望全无，歼灭李璘的统帅毕竟是老兄弟高适，杜甫、高适跟着李白有一段衣食同乐的夏日时光，最终李白大失所望，高适在老哥的这场厄难前，沉默了。与李白十多年不曾相见的杜甫在遥远的西部心急如焚，形势正如他日后所写的《不见》诗中所言：“世人皆欲杀。”杜甫位卑力薄，根本就无计可施。李白必须自救，屡屡向宰相崔涣投出求救诗，“举酒太息，泣血盈杯”、“火焚昆山，玉石相磓”……落难之人竟不失气概，天才的文字是李白昔时张狂的理由，此次正努力撬开满脸正经的崔宰相那颗怜悯之心，崔涣终于心动了。李白当然还会想起与老朋友宋之悌在江夏分别时以诗相赠的场景，宋之悌之子宋若思已是当朝权臣，宋若思毫不犹豫地积极搭救这位叔叔辈的大诗人。名将郭子仪也出手相救了，坊间传闻郭子仪与李白在太原曾有一次偶遇，郭子仪那时不过是一位低级别的军官，犯了事，向来仗义的李白为其出面脱罪，时过境迁，郭子仪已是大唐帝国所依靠的中流砥柱，他以报旧恩，说话份量自然不轻。

    其实，戏剧性的大逆转情节在唐帝国的政治舞台上屡见不鲜。李璘死得太突然，似乎没有任何逻辑道理，就这样轻率地死了，埋在了乡野，荒野因一座孤坟逐渐形成了村庄，此处没有功名利禄，只有鸡犬相闻。李璘遇难的消息传来，玄宗自然是万分伤感，李亨的心情也是极度复杂，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位新登基的皇帝希望李璘就呆在宫院内，和当年一样，做一个安静的孩子。臣工们很长时间没看到肃宗脸上露出笑容，好几天都独处室内，不断地踱着步，就这样踱着，仿佛会踱到三十年前，他回忆起永王的孩童时期，尽管小家伙的五官不讨人喜欢，毕竟是自己亲手抚养的，一个小跟屁虫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逗乐、游玩，永王对李亨很是依赖，事无巨细都由兄长包办。李亨盯着窗外，不免泪水直流，他觉得是自己杀死了弟弟，骨肉相残在唐朝不是个事，唐太宗到武则天，手上都沾着亲人的血，现在轮到他李亨了。若是平民家，兄弟无猜，相携到老，真乃人间美事。皇后张良娣进来劝慰，安禄山起事看上去出乎意料，其实必然，李璘虽为手足，又岂能预料他不是第二个安禄山。李亨想想也是，做个乱世天子负重在身，当年玄宗不听李亨之言，轻视了安禄山，才酿成大唐之祸，开元盛世的成果也迅速付诸东流。

    据说李亨对李璘的孩子还不错，甚至对皇甫侁有些看法，不再重用，对外也没公布永王之罪。

    李璘是罪有应得还是冤魂，不必深究。唐玄宗、唐肃宗，包括唐代宗这些血脉相传的帝王都在巨大的政治游戏中。历史以简陋的墓来评估一个失败者，同时失败的还有李白，他从死罪到长流夜郎，所幸遇到大赦，人生也就这样草率地接近尾声。

    李白的墓在当涂，吊者如织，与李璘墓相距千里，人生完结之后际遇亦是千里，荒凉的李璘墓只有泥土、草木是真实的，地位与权贵在这个春天空荡荡的。一个句号隆起在田野，土丘躬伏在冰冷的碑后面，举起自己的姓名，这是一生的题目，所有短暂的荣辱都在题目之下叙述。墓与房屋都是包裹的形式，像我们的名字、衣衫，在废墟与荒冢之间，我们的记忆决开了一个豁口，那些肉身和往事倾泄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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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墓不就在我们长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