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狂风中一叶：浙江长兴县4年十二次陷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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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位于太湖西南岸、长江三角洲中心位置的杭嘉湖平原上，有一座小县城：长兴，面积1430平方公里。这里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茶叶种植、蚕桑养殖、生丝贸易发达，是座富庶的江南小县城。

长兴古称长城：春秋吴越争霸时期（前514—前495年），吴王阖闾派弟夫概在今雉城东南两里处筑城，作为夫概王邑。因城狭长，故名长城，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

长兴建县始于西晋太康三年（282年），是南北朝时陈朝开国皇帝陈武帝陈霸先的故乡，隋唐初年升为州，明洪武二年（1369年）州为县，已有1700多年历史。县城地处浙江省西北角，为苏浙皖三省交界处，故有“三省通衢”之称，与安徽省广德、江苏省宜兴接壤。

在太平天国起事的后期，长兴因为是“三省通衢”，陷入了建城2300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兵祸之中。1860年二月到1864年六月，小小的长兴县城成了战场，被反反复复地攻陷、收复……

太平军占领天京后，虽然长兴县城距离金陵不过150公里，现代高速公路两个半小时的距离，但是一直没有受到兵灾影响。虽然周边战火纷飞，但当年长兴县似乎是个世外桃源，辖境内人口众多、生活相对富裕，大伙该吃吃该喝喝，婚丧嫁娶一概如常。根据《长兴县志》（光绪年增补版）记载，在被战争波及的55年前，嘉庆九年（1804年）县内人口已达36万64丁口。《中国人口史》中估计，1858年长兴全县人口为47.2万。

嘉庆九年之后的赋税人口资料，在战火中被焚毁，省城杭州存留的档案也被太平军焚毁了，当年具体的人口数目已无从证实。

1、战火初起

咸丰十年（1860年），天国名将李秀成打算实施他的围魏救赵计划，突袭浙江省城杭州，调动江南大营清军兵力南下，然后再迅速回师打破江南大营为天京城解围。从天京城到杭州，途经长兴是必经之路。

这一年，富庶的小县城长兴的人们，已经感受到了风雨飘摇。咸丰十年二月初三日，距离长兴仅仅120里的安徽广德被“长毛”太平军攻陷，消息传至长兴城。住在县城周边的人家闻讯纷纷下乡躲避，城内人心惶惶。

初七日，衢州总兵李定泰带领数千兵马赶来，人们在城墙上围观这队清军，发现居然军容齐整，因而略为安心。清军分守在由广德到长兴的两处必经之路上：北路泗安镇、南路安吉县梅溪。攻占广德的太平军是李秀成亲率的数万精锐部队，他们略为整顿之后就开始了奇袭杭州的行动，大军席卷而来。初十日太平军李世贤部击败安吉梅溪的李定泰部清军，李秀成主力部队与弟弟李世贤部队会师。第二天，太平军在泗安击溃清军周天孚部，十二日大军已经到达长兴县城。

衢州总兵李定泰的溃兵提前到达了无人防守的长兴县城，因而所有文官都以出外招募壮丁为名，提前半天逃了个精光，太平军顺利入城。咸丰十年（1860年）二月十二日，长兴县城第一次陷落。

太平军入城后，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人们完全懵了，根本想不到“长毛”这么快就打进来了。期间，太平军试探着攻击湖州府城，被湖州城头开炮击退。十六日开始，太平军士兵开始涌出长兴城四出“打先锋”，使用各种威逼拷打手段抄掠各镇各乡的大户，逼着民间进贡猪羊鱼酒。他们在城内也折腾了一番，到处勒索贡品，烧杀抢掠，甚至公然奸淫妇女。不过，由于人数少，留守长兴的太平军一般到了晚间都聚集在一起过夜。

其实这些军纪极差的太平军只是李世贤率领的部队，李秀成本人在占领长兴的第二天（二月十三日），率主力部队从莫干山小道行军，翻越了天目山，十九日就冲到了杭州城北的武林门。李世贤部作出进攻湖州的态势，只是为了牵制清军的兵力。

在杭州城陷落后，清军张玉良部日夜兼程赶到了杭州，而李秀成见围魏救赵之计已成，迅速放弃杭州城，调兵北上，翻越天目山直驱皖南，开始了二破江南大营的战役。而留守长兴的李世贤部在三月十二日遭遇了十几万民团的围攻，在城墙外勒索贡品的零星太平军被一扫光。

但是，团练武装毕竟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太平军小队人马在县城西门（长安门）下轻易就击溃了数万地主团练发起的攻城，一路追杀后，团练死亡2000多人。

这群团练来自整个湖州府下辖各县，来自湖州府城的队伍由此后很出名的团练头目赵景贤带领。人数众多的团练没能力攻城，但能分布在四处封锁。因此，太平军留守部队再在城内待着就会被围困，于是在十五日，太平军弃守长兴，夺路突围而去。长兴县城在被太平军占领一个月后，被清军第一次收复。

《长兴县志》（光绪版）记载：长兴县知县徐之鉴从湖州府城返回，城墙外的便民仓内外尸横遍地已有月余。他进入查看，感叹不已，搜集全城死者尸体，在东岳庙设坛祭祀。

仅仅过了一个月，警报又来了。

围攻

2、14个月内十次城陷

长兴人惊魂未定之际，四月十八日，太平军辅王杨辅清部从江苏宜兴直扑长兴县城。这一回城内居民有近半数事先逃出，与四邻八乡的民众一齐在太湖及各处湖泊河道处避难，数千艘大小不一的避难船只聚成几个团伙躲在茅草芦苇从中。

县城第二次陷落，太平军入城后留驻部分人马，大队直驱湖州。辅王杨辅清亲率部队攻打湖州，在湖州同心桥击败道员萧鸿庆的福建兵，阵斩萧鸿庆。其后连攻湖州数天不克，退回长兴。四月二十五日，团练数万逼近，杨辅清部退出长兴，回江苏宜兴。

赵景贤带领地主团练进入空城长兴，在失陷7天后第二次收复长兴。

赵景贤，道光二十四年举人，浙江湖州人。父亲曾任刑部主事、湖南巡抚，他算是官二代。此人在咸丰三年就开始组织团练，1860年太平军大举入浙后，赵景贤很活跃，捐巨款搞了个知府衔，带着自家团练武装转战浙北各府县，还一度出兵收复了广德。

仅仅二十多天后，五月十九日，英王陈玉成部为配合李秀成攻打上海，率部从宜兴突袭长兴县城。

长兴县城第三次被太平军攻占。

赵景贤组织各乡民团集中围攻长兴县城，声势搞得很大，真正动手的只有赵景贤自己花钱组队的那些人。陈玉成的主力实际上早就去围攻杭州了，长兴留守太平军在抵抗了一阵后，于六月初弃城而走，清朝团练武装第三次收复长兴。

四邻八乡避难的百姓观望了一阵子，有胆子大的回城了。

清军主力此刻都与太平军纠缠在安庆、天京、上海等各条战线上，湖州府城及下辖各县防御工作，已经完全由赵景贤主持。此刻赵景贤获得朝廷额尔德木巴图鲁称号，得到道员头衔，在浙北一带东挡西杀，几乎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在这一年五月，他组织长兴团练武装在四乡设点，布置防守，操练人马。

长兴县的居民还在陆续从乡下避难地返回时，九月二十日，太平军水师由太湖水面上扑过来，一举冲散了据守在长兴夹浦港的团练。同一日，李世贤所部太平军由广德出发，突袭占领了长兴。小小长兴县城，第四次被太平军攻占。

四个月内长兴城来回倒手了七次。

长兴的居民们真是欲哭无泪了，纷纷再次逃难，沿路不断被各路兵马劫掠。太平军由长兴直取湖州，攻打数日，因湖州城内聚集了清军及团练数万，太平军打不动，数日后撤回长兴。

赵景贤此时已经有权调动湖州境内所有清军部队了，随即调动太湖清军水师，以及数万团练武装，在1860年年底由湖州出发对长兴城发起反攻。数万水路大军包围了长兴城，炮火连天，气势逼人。

太平军在四月份之后，频繁进入浙江搞运动战，其实都是安庆战役的外围战斗，旨在调动和牵制清军的行动，目的是为安庆解围。所以，太平军各部都没有和清军死打硬拼的想法，基本上都是试着打上几下，打不动立刻撤退。一旦遭到围攻，也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守不住了立刻弃城而走。

因此，1861年1月14日，咸丰十一年正月初五日，太平军再次弃守长兴城，退往泗安镇。赵景贤再次率团练武装收复长兴县城，是为第四次收复。

这一次收复长兴之后，赵景贤在长兴县城重新布防，在长兴四门外各设一处团练局，加强了营垒。同一时期，他带头鼓动各家团练购置枪炮安置在划艇、渔船上，利用当地水路四通八达的地理特色，多支划船队游弋在河流湖泊港湾之间，号为“枪划”、“枪船”。

咸丰十一年四月初四日，辅王杨辅清部将蓝以道率军由长兴泗安镇突袭长兴城，激战后第五次占领了长兴城。

长兴各乡团练武装以重建的夹浦营团练为首，聚集在长兴城外，围攻太平军。蓝以道部太平军一开始还能到长兴西南山区征集粮草，但再不能深入东部水乡地带抢粮了。随着团练武装的聚集，太平军被困城中，无法出外筹集粮草，于五月初九日弃城退往泗安镇，继而撤退出长兴县境。

团练武装第五次收复长兴城，此时大约已经没多少居民还敢留在城内了。

太平军无法深入水网密布地区，和众多“枪船”团伙有关。

与枪船类似的划船，可以吃住打行一体

杭嘉湖平原、苏南水乡地带在那个战乱时期，出现了不少地方特色明显的“枪船”团伙。由于频繁的战乱，清军和太平军都纪律极差，清朝县级地方政府完全瘫痪，地方士绅大户不是死亡就是逃亡，乡村基层大多处于无政府状态：在天国控制时期，因为太平军只喜欢待在城市内，热衷把城市搞成军事要塞，对于乡村政权建设基本只限于设局、设路卡征收税粮厘金，委任那些地方豪强把持乡村基层政权。因此，各乡镇地方自发组织了不少近似“黑社会”的团伙，自行维持秩序，枪船既是其中的一种团体。

许多地方枪船、团练武装听命于清廷，苏南枪船统归驻节常熟的清在籍内阁学士、江南督办团练大臣庞钟璐节制：浙江的团伙则比较混乱，湖州境内的名义上归属赵景贤指挥。那些游杂枪船武装熟悉水路，利用小型船只的灵活机动，骚扰太平军后方，阻断水陆运输线，同时也劫杀零散清军官兵，对太平军形成了一定牵制，也不断骚扰清军后勤线路。外来的军队不熟悉水路地势，抓不住也打不到这伙人，而各家“枪船”以本乡本土及宗族势力为基础，维持自家地盘的安全，也会互相抢劫烧杀，自相残杀、互相兼并。太平军势大时枪船团伙纷纷投奔天国，清军反攻回来后各家枪船又纷纷投降反正。

总之，无论清朝还是天国，都认为这伙人并不可靠。

长兴水乡地带

3、天国占领下

1861年9月，安庆被清军攻占，陈玉成随后被俘杀，部队全军覆灭。从此太平天国已丢失了长江上游的战争主动权，清军与太平军交战的重心转到了下游江南地区和天京周围。

而在安庆会战中消极避战的李氏兄弟现在却积极起来，他俩把本部主力转向浙江省，准备把浙江经营成自家的地盘。

九月十八日，溧阳太平军水师胡先奎部三百余艘炮船来到夹浦太湖岸边，分左右路轮番开炮轰击夹浦，登陆的太平军由陆路夹攻夹浦后路要地新塘口。夹浦团练与太平军激战六昼夜，太平军来援的部队越来越多。这一次，太平军不再顾忌伤亡和时间、势在必得，坚持作战到底。湖州各地清军注意力都被夹浦吸引住了，从湖州府城、长兴等处来援的清军团练武装随后也被太平军在新塘口击败，溃兵由新塘口逃奔夹浦，太平军冒着枪林弹雨泅水过河，紧追溃兵，直取夹浦。

夹浦清兵团练被前后夹击，死伤过半，余众从太湖湖面上逃往湖州。二十四日夹浦被太平军攻占，同一天，襄王刘官芳部太平军由陆路攻占了兵力空虚的长兴县城，是为太平军第六次攻占长兴。

太平军士兵

这一次，刘官芳的太平军占领长兴后，占据了城垣，设立关卡，四处派出人马“打先锋”—抢富户抄民家的美称。在太平军主力部队中，如今的老广西兄弟已经不多了，大多数兵士来自安徽、江西，而长兴这江南富庶县城在他们眼中，人人皆是富户。《长兴县志》（光绪版）记载：太平军水师胡先奎部占了夹浦后，搜罗了不少粮饷和金银，然后一船船地运往宜兴。

很明显，太平军此次占长兴，不再是“路过”，而是打算常驻。长兴城即将面临天国占领下的艰苦日子。

这一回，“枪船”团伙投靠了太平军，一些平民百姓见太平军势大，也投靠了。在这些本地奸细带路下，太平军纵横整个长兴四邻八乡，到处“打先锋”，而且目标明确。他们以枪船带路、炮船开路，水路并进，打入了长兴东部水乡湖泊地带。只有处于山区的西山乡团练还在坚守本乡，他们在进山的要道上遍布涂满毒药的竹签，分派人手坚守各处山路隘口。

西山乡人钱有来在第一次太平军攻城时就投靠了天国，此时他作为一个太平军中小头目，引导几十名太平军由小路偷越西山乡隘口，潜入山村内外到处放火，守在要道口的乡民团练见家里起火，纷纷赶回去救火，早就埋伏在山外的太平军乘机冲入。整个西山乡的居民无分贫贱富贵，统统被太平军杀了。这样一来，吓得各路避难的船只及枪船团伙只能向长兴溇港及湖州水网中心地带躲避。

长兴水乡的芦苇丛，适合躲避

这一年的年底，连省城杭州也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被李秀成部太平军攻陷。天国在浙江全省攻势如潮，风卷残云一般攻占了除湖州、温州、衢州三座府城之外的全部浙江省。十二月，天寒地冻，太湖水面都被冻结，人们在各处湖面、河湾上可以如履平地。有不少长兴难民冒着严寒、在冰面上跋涉几十里地到太湖中的东西洞庭山岛上乞食。（洞庭山现在还是象世外桃源一样，以种橘子和旅游出名，家家户户小别墅，非常富庶安乐。）

同治元年的严冬给太平军创造了进攻湖州的机会。各部队越过冰冻的湖面和水面，突破了湖州外围防线，对浙北地区唯一还在清军把守下的湖州城发起强攻。湖州唯一的粮道大钱口也被太平军攻占，湖州被彻底切断对外联系。

长兴人的叛徒钱有来获得天国“常天候”称号，来溇港会见诸位枪船首领，成功招揽了潘天顺等36名枪船团伙首领，长兴县境内的枪船几乎都成了太平军的人。天国设立“人和局”统领投降了的枪船、团练等地方武装，在长兴境内四处设卡征收贡赋、粮饷、厘金等等。由于大批长兴人在船上避难，散布河湾湖泊各处，太平军命令枪船团伙协作驱赶那些避难者回乡，以便于太平天国征收税粮。

光绪增补版《长兴县志》

《长兴县志》（光绪版）记载：命令所有避难船只，每艘发给一面旗帜，发钱三百，限期回乡，否则就烧船。枪船大头目潘天顺从天国这边得到“浊天福”爵衔，意气风发之际干活很卖力，连夜指挥人敲碎冰面，白天出动自己的人马驱赶避难船，不听指挥的就放火烧船。在寒冬腊月、天寒地冻之际，不少避难者因此被烧毁了全部家当，冻饿而死。即使如此，大群避难者依旧游弋与太湖等水面港湾，不愿回乡。有的避难者蜗居船上，则是家园被毁、无处可去。

同治元年（1862年）五月初三日，湖州弹尽粮绝，城陷。赵景贤被俘，李秀成打算劝降他，但没成功。赵景贤在太平军营地里企图沟通外界逃跑，最后被枪毙。至此，浙江省内只剩下衢州府孤城和温州府没被太平军攻占。

堵王黄文金镇守湖州，因湖州城内早就没粮食了，就四处派人打粮，打先锋的兵士一直冲到长兴境内搜掠粮草，十几天内杀死数千长兴难民，幸存者被搜刮一空，坐以待毙。太平军打粮告一段落，驻扎在长兴的襄王刘官芳出榜安民：按户给予关牌可通行关卡，每牌需要缴纳五百至两千钱。同时，整个长兴县被分为两部分：西南一带以山地丘陵为主的地区由襄王刘官芳征收粮税，东北一带水网湖泊地区由枪船首领潘天顺管理。

整个1863年，长兴县基本在天国控制下。这一年新年，太平军强迫百姓按照天国“天历”的新年来过节，因为天国历法和传统农历日期相差十多天。偷偷过传统新年的百姓家庭，如果被天国乡官侦知，就会被严厉惩罚，敲诈勒索。

襄王刘官芳部太平军向来以军纪差出名，曾经因此被忠王李秀成所嫌弃。他的部队在长兴境内除了打粮、设卡征收粮赋厘金，基本没有建设性工作。县城已是太平军军营和要塞，所有百姓除了被强征的壮丁苦力，全部被赶出城墙之外。城内不允许存在任何贸易场所，唯一合法的交易场所在城外的鸿桥周边。很快桥两岸出现了众多茅草搭建的简易贸易铺，各个天国头目都热衷与在本地商户这边入干股，随心所欲分利润。

这里的米价长期高达十千钱一石，原先的长兴县城居民大多成了难民，躲在船上的运气略好，还能饥一顿饱一顿艰难度日。躲避进入水乡地带的难民以船为家，虽然一艘小船装载不了多少米，毕竟比人扛肩挑要多很多，能到处游动躲避太平军的抢掠，还能捞点鱼充饥。加上掌控水网地带的枪船团伙对本乡本土的乡亲有时会手下留情，船民运气好的话勉强还能过日子。

而躲避进山区的难民则更加困难，太平军卡住了粮道和运盐道路，山区难民有盐就能活几日，无盐就只能等死。经常有太平军打先锋，山区难民也没法正常耕作田地，冻饿而死的人极多，人吃人的戏码也照例出现了。1864年清军进入长兴时，常常在山区十几里地不见人烟，白骨满地。

地方志记载:躲进山区的难民，能够活到1864年6月份以后的幸存者百无一二，而躲入各处水乡湖泊地带的难民，有十分之六七能幸存。

同治二年（1863年）五月，湖州的太平军船队进入长兴县征粮，宜兴太平军船队也进入了长兴水网地带。一时之间数千艘划艇渔船载着无数难民，在河流港湾上乱窜，乌压压一片，枪声四起，哭声揺橹声连成一片。难民船被堵在一段二十几里长的河汊水道间，陆地上也有太平军逼近河岸，走投无路之际，众人都以为这一次死定了。

忠王府

这时，枪船首领潘天顺刚刚从溧阳返回，带着十余艘枪船闯入了河湾，冲进了乱哄哄的难民船队中。在他号令下，原先不敢和太平军冲突的本地枪船团伙站了出来，与各路抢粮的太平军对抗交火，逼退了这些打先锋的太平军。

这时的太平军本位主义、山头势力严重对立，这些入长兴打粮的外地太平军和驻守长兴的刘官芳部太平军也是形同水火，因此在遇到地方势力对抗后，外来者只能悻悻然退出。

潘天顺对于自己家乡南阳墩看护很紧，天国的“人和局”就在南阳墩。周边村落因此免受太平军出外打先锋部队的烧杀抢掠，只需要缴纳太平军的科派税粮就行。当然，对于其他村镇的同伙们，潘天顺就不会客气了，乱世人命不值钱，该抢得抢，该杀得杀。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枪船首领们多半出自本土本乡，原先都是草莽底层人物，即使是投靠天国，大多为了保护家乡父老亲朋，并无大志，无所谓政治立场。在天国体系中，他们并不可靠。但作为地头蛇，枪船团伙具有一定独立性，即使和太平军下乡打先锋队伍发生冲突，事后襄王刘官芳等天国高级将领也对此无可奈何。

4、最后一战

同治二年（1863年）十一月份，又传说有外地太平军要来打粮，引发聚集在小湄港湾内难民船的惊慌，导致又一次大混乱：没头苍蝇一般乱闯的船只、划艇互相撞击，落水而死的人不计其数。这时候，清军在浙江、苏南、天京各战线上不断取胜的消息开始在长兴各处传播，各支枪船团伙开始寻找出路。潘天顺和联盟同伙商量袭取夹浦，然后向清军投降。还没开始有所行动，襄王刘官芳就已经发觉枪船帮伙有异动，抢先采取行动，处死了枪船首领之一的何三，其团伙被剿灭。

潘天顺闻讯连夜带着自家枪船，保护自己家小，乘着难民船造成的大混乱，由新塘逃入太湖，来到已被清军占领的洞庭山岛。

清军反攻

同治二年（1863年）年底，天国颓势已显。清军在浙江省各地节节胜利，势如破竹，省城杭州已被左宗棠湘军以及洋枪队包围。而天京城，已经被湘军团团包围，岌岌可危。长兴各地太平军的关卡上，不断有兵卒私底下逃亡，太平军兵士对待当地人的态度变得非常亲切，主动结好长兴百姓，希望万一事态有变，能有机会得到当地人的庇护。连出外打先锋抢粮的太平军士卒，也有半途逃跑，剃发变妆躲起来。

太平军刘官芳部为制止逃兵事件频发，严禁兵卒私下与本地土著交往，禁止乡民谈论清军的情况，一旦发现立刻处死。

同治三年（1864年）年初，天国阵营弥漫着绝望情绪，清朝淮军部队进入了浙北，杭州城也在二月份被湘军攻占。三月份，淮军开始围攻湖州。而长兴作为湖州的后方粮饷基地，也再次卷入战火。

湖州此刻聚集了不少天国将领，坚决抵抗淮军的进攻，与太平军反复争夺湖州周边要地。清廷不断下令李鸿章率队去天京，和湘军一齐围攻金陵。李鸿章并不打算去湘军口中夺食，上奏声称必须先攻占长兴，切断湖州太平军与皖赣的联系，断绝湖州的粮饷通道，才能进兵天京城。在朝廷的不断催促下，李鸿章下令所部先行攻占长兴。

五月初九日，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等30营淮军步兵分路进逼长兴。同日，清军水师李朝斌部从太湖洞庭山岛出发攻占夹浦，郭松林陆路部队进抵长兴东门。十二日，淮军水陆两军会师长兴城下，开始围攻长兴城。

太平军把所有陆路设卡点全部撤离，收缩兵力集中在县城城墙内，以及城墙外便民仓内。太平军挖掘深沟围绕便民仓，将此地变为一处堡垒，与县城互为犄角。

有很多天国委任的乡官纷纷向清军投降，表示愿意带路，郭松林并不信任他们，虚言应付。淮军开始攻城，襄王刘官芳依托城墙工事死守不出。湖州太平军为保住后路，集结两万人马来援救长兴，同时还从安徽广德等地出兵数万来援，反包围了郭松林部淮军。

这是太平军决死图存的一战，而清军也是志在必得。

这是4年以来，发生在长兴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此时已经没有多少长兴人还能活着看到这场战火了。

洋枪队

双方十余万大军犬牙交错，炮火连天，战事遍布长兴各处关卡要道，两军反复争夺要点。

淮军郭松林部以主力首先出击打援，在鸿桥等处击败了湖州来援的太平军。清军水师李朝斌部也击退了广德方向的太平军。五月二十二日，淮军再次击退了湖州方向堵王黄文金、辅王杨秀清所率的数万援军。

二十四日清晨，郭松林、李朝斌联合洋将贝雷的炮兵部队，联军猛攻长兴。郭松林在长兴西门外的五峰山顶指挥攻城，首先以西式重炮肆意轰击长兴城墙，淮军步兵则以便民仓要塞为主攻点。

守卫便民仓的太平军在密集炮火轰击下，士气崩溃，淮军很快就占领了便民仓。随即淮军冲击城墙，太平军则死守城头。数小时激战后，淮军士兵的尸体在城墙下堆积如山，带队冲锋的清军参将向大鹏及数名游击衔军官战死。清军的战力、士气此时已经有所改观，能够忍受沉重的伤亡坚持战斗，炮队也把大炮推近了猛轰。

中午时分，小东门附近城墙被大炮轰塌了十余丈。郭松林及刘士奇、王永胜亲领士兵越过护城河，冒烟突火冲入长兴城内。襄王刘官芳领兵与清军巷战，双方死伤惨重，连郭松林、刘士奇等淮军高级将领都在战斗中受伤。最后，太平军余部开南门突围而出，但基本被清军围城部队截杀。

长兴城被清军第六次收复，但零星的太平军还在县境内活动，泗安还在太平军手中。各处的难民已经所剩无几，心有余悸不敢回城，结果有不少难民死于零星冲突中。清军军纪也不怎么样，同样视人命如草芥，但此刻长兴几十里内荒无人烟，想要抢劫也没啥东西可抢了。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1864年7月19日），天京陷落，天国的事业彻底失败。长兴县境内的泗安在九月初一日被清军占领，长兴县境内的太平军至此才完全消失。

5、尾声

地方志中的人口统计

襄王刘官芳据说在长兴突围时被杀，但又有传说他逃到了泗安，在天京陷落后会同汪海洋部四处游击。1865年10月，汪海洋大军于江西龙南战败，襄王与忠王胞弟扬王李明成投奔清营自首。李明成在两年后被处死，但襄王的确切下落，再没有明确记载了。

那些枪船首领，潘天顺等几个名气太大的人物遭到了清算，被清廷砍了头。一般的枪船成员，如能活到战后，基本也都回到了自己家乡，重新捡起自己在战前操持的生计，普普通通地在乡间生活下去。

前述长兴县战前人口估计在47.2万左右，清朝恢复了对长兴的统治后，免粮税、抚恤难民，恢复生产。一直到同治六年（1867年）才开始统计人口，准备征收粮税。地方志记载：同治六年，全县“实在男妇大小二万一千九百六十九丁口”，幸存下来的人口不到战前的百分之五。

但登记在册的并不是全县人口真实数字，人口史专家估算，战后长兴幸存者不到7万人，实际人口损失约80%以上。

隔壁安吉县还要倒霉，估计咸丰元年安吉县人口有29万，战时人口损失27.9万，人口损失率高达96.0%，全县居民快要死绝了。

还有更惨的地方，1858年孝丰县人口在30万左右，战争中人口损失率达97.5%。光绪《孝丰县志》卷8《祥异志》记载：“昔全盛时口三十余万，而今则落落星辰，散布四隅者仅八千余，不及三十之一也。”

孝丰县在新中国成立后，因为始终人口恢复缓慢，干脆被合并进安吉县了。

一些村镇的人口损失更加惊人。如近代艺术大师吴昌硕的家乡鄣吴村，由于地处浙皖交通孔道，“罹祸最酷”。战前“聚族而家者众至四千余”，战后生还者仅二十五人。吴昌硕在《别芜园》一诗中描述：“在昔罹烽火，乡闾一焦土。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吴昌硕《缶庐集》卷1。），不足百分之一。

不过，长兴城六次陷落、六次收复，4年间12次易手，恐怕是浙江省境内被反复攻占次数最多的一个县城了。

长兴县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时，全县常住人口为673776人。2020年12月，社科院发布《全国县域经济综合竞争力100强》，长兴排名第30 。

可叹厄运轮回，生灵涂炭！希望不会再有这样的惨剧发生。

参考书籍：《长兴县志》（光绪十八年增补本）、《中国人口史》、《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中华书局.1982版、《太平天国在浙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