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渡 ‖ 作者：邓涛

叶冰

将军渡
文╱邓涛

甲

    文化圈的朋友酒后论史，七分醉之后脑细胞膨胀，思维天马行空地穿越历史。

    有说以梦为马去唐朝，也有说钻进词里走一趟宋朝，那都是好去处。若还可以选择，晋朝也不错，尽管是一个动荡短促的王朝，也着实让当下的文人们心痒。

    如果可以，拜见王羲之、王献之、顾恺之、陶渊明、左思、陆机、郭璞、葛洪、谢灵运、谢道韫……享受一番晋人的诗酒年华。也可以走访乱世中的英雄，譬如闻鸡起舞的祖逖、刘琨。

    为了一篇文章，我倒是想和“美于谈论”的温峤聊聊。

    那么，今夜就从将军渡出发。

乙

    将军渡在青云谱的诗画语境中算得上是一个阳刚的地名，这个词汇包含着毫不犹豫、勇往直前的力量。

    时过境迁，将军渡仅仅是一处繁华的地名，已经没有情景再现的地理条件。

    当年率部前来的正是“见者皆爱悦之”的万人迷温峤，舳舻千里，地方百官夹道相迎，将军渡也因此得名。东晋皇帝以诗壮行，曰：

    “大将南征气势豪/十万貔貅举战刀/风吹雷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天上神龙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班师得胜归来日/联与先生解战袍。”

    很有“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的气势，可见温峤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他确实应该享有这样的地位，温峤是一位影响了历史的人物，满怀报负、处事坚决、口若悬河。他至少是官六代，拥有雄厚的家庭背景，不过在晋朝还算不上士族世家，每一点进步都靠自己不懈的努力。

    晋朝是一个乱糟糟的时代，贾后乱政、八王之乱、五胡乱华、王敦之乱、苏峻之乱……，反正一路乱下来，没完没了。因此也诞生了一些旷世的英雄，如著名的淝水之战造就了谢安、谢玄的威名。

    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温峤很早就得到一位英雄人物的栽培，那就是刘琨。在与胡族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中，温峤屡立战功。但这场战争最终还是导致西晋的灭亡和大批中原世族的南渡，在中华文明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国文化首次移向长江流域。

    人活一世，每个人要努力做些什么？在这个历史节点上，成就了温峤。

    人生有很多渡口，也有很多要下的决心。

    国不可一日无主，温峤代表刘琨南渡，穿过横在面前的一道道水域抵达建康，劝已南迁的晋王司马睿重建社稷。行前，刘琨曾勉励道：“晋祚虽衰，天命未改，吾当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

    古人讲话总是多一字不行，少一字无味。

    春秋战国时期的许多人物推销自己的思想和战略，嘴把式扬名立万者众，从那时开始，似乎成为出人投地的一条捷径，温峤就是出色的辩士。杰出的辩士要具备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能言，二是胆识。象温峤这样一身是胆，年纪轻轻就敢上表弹劾大肆敛财的庾敳，轰动朝野，庾敳很有地位，为此事反而常识这位小辈，逢人皆言温峤乃是栋梁之才。

    从张仪、苏秦、蔺相如到诸葛孔明上演过巧舌如簧的经典对白，决不能漏掉温峤的那张伶俐的口齿。他不辱使命，司马睿满心欢喜，满朝文武也争相与他交往。

    此行，果然令温峤延誉江南，却也留下了终生遗憾。

    兵慌马乱，安危无保，出身官宦家庭的母亲崔氏对儿子的远行极力劝阻，拉扯之中，衣服被拽破了也挡不住温峤的脚步，谁知母子俩竟成永别。没多久崔氏去世，因战争的原因，温峤无法回到北方为母安葬，成为他一辈子的巨大阴影。从现代人的角度，以国家大义为重的温峤算是顾大家舍小家的典范，那个时代却饱受质疑，尤其家乡人不肯原谅少年时即以孝悌著称的温峤。《世说新语》把这则故事放进尤悔一栏，言：“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金无足赤，温峤也存在着一些小节问题，比如口无遮拦，喜欢骂骂咧咧，这些性格化的东西被历史放大。种种原因吧，非常注重个人声誉的温峤总迈不进一流人物的那道门槛。大家总是在说，一群二流人物挽救了东晋之初的小朝廷。

    温峤的三寸不烂之舌可抵千军，在东晋王朝的关键时刻继续发挥着作用，譬如王敦之乱中，朝廷军队尽败，太子欲亲自出战，温峤拦马进谏：“臣听说善战者不轻易怒，善胜者往往不是凭借武力。殿下身为一国储君怎能以身犯险而置天下不顾？”太子听其言方作罢。王敦攻入建康，见太子深受拥戴，试图以不孝罪废黜，并在百官面前质问温峤：“皇太子以何德称？”温峤不惧，说太子懂得治国之道，使国家长治久安，就是大孝，这不是见识短浅者所能认识到的。众人称许，王敦阴谋未遂。在苏峻之乱中，修书说明犹豫不决的名将陶侃，也就是陶渊明的祖父共赴国难，在战争的困难时期，温峤向陶侃借粮，陶侃很生气，责备温峤仓促兴兵，欲退。温峤预言苏峻必败，分析战争形势已是骑虎难下，若陶侃退兵，有“沮众败事”之险，终于把陶侃挽留下来，并取得战争决定性胜利。

    温峤去世后，老战友陶侃有一段感人肺腑的叙述：

    故大将军峤忠诚著于圣世，勋义感于人神，非臣笔墨所能称陈。临卒之际，与臣书别，臣藏之箧笥，时时省视，每一思述，未尝不中夜抚膺，临饭酸噎。“人之云亡”，峤实当之。

丙

    身经百战的温峤根子上还是文人。

    史上称之“博学能属文”，《隋书·经籍志》有《温峤集》十卷。《文心雕龙》非常赞赏他的文字：“循理而清通，亦笔端之良工也。”

    温峤，这位可爱的大男人，永远是历史的一个话题。

    有些经典故事就源于温峤的事迹，譬如“布衣之交”，指的是他与太子司马绍的交往，“无过雷池一步”出自瘐亮写给他的信。

    他忙着打仗，忙着理政，差点忘记了人生还有爱情。

    元代大戏曲家关汉卿写过一出戏《温太真玉镜台》，以及后来的京剧《玉镜台》均取材于温峤娶媳妇的故事，《世说新语》叙述了这个广为流传的温公却扇的佳话：

    温公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有姿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何？”姑云：“丧败之余，乞粗存活，便足以慰吾余年，何敢希汝比？”却后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地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聪所得。

    调皮的温峤本为姑母女儿寻找郎君，结果巧妙地成全了自己。

    历史把温峤叙述得很精细。可惜，温峤没有迈过人生的最后一片水域。

    他是死在了一个成语里。

    与温峤相关的成语有好些，对于他的死也有传说。

    《晋书·温峤列传》、《异苑》等诸多古籍提及到这件奇事，温峤至牛渚矶，见水深不可测，据说水有许多怪物，温峤便犀角照看，见各种水怪奇形异状，或乘马车或着红衣。其夜，梦见一人很愤怒对他说：“我和你幽明有别，各不相扰，为何相照。”以前温峤有牙疾，此时因拔牙而中风，由此去逝。于是，有了一则成语：燃犀温峤，喻能敏锐地洞察事物，后世诗词文赋多有引用。

    温峤有一颗无法安定的魂，本葬于豫章，后迁至南京，2001年时，竟把温峤墓挖了出来，一时震惊考古界。

丁

    人生充满着戏剧化，我们都渴望找到能够拥有美好彼岸的那个渡口。

    温峤天生有赌性，从一个好赌的小鲜肉成长为二次救晋室于危难的勋臣，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下，服侍三朝，把把都争取了主动。如果他的生命再长一点，或许还不一样。

    将军渡，烟波浩淼，它是历史的某个渡口，温峤从这个渡口来到南昌，多少年以后，岳飞率部从这里奔赴战场。

    大地归于宁静，一幕幕过往的战争烟消云散，仿佛很远，或许也会很近。将军枕戈待发，随时向强敌出击，裹尸沙场，保国安邦，战则必胜。中华民族历来都需要卓越的军人，还有无数个将军渡等待我们的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