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冷月：背叛与遵循 || 作者：邓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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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冷月：背叛与遵循
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
————虞世南《书髓》

       赵冷月先生至今还是一个话题。他给中国书法留下莫衷一是的背影，我远远地像是眺望荒寒之境的高山。赵先生1915年生人，原名亮，别署缺圆斋，晚号晦翁。浙江嘉兴人氏，建国初移居沪上。其言；“予少年时，受业于徐墨农师，师循循善诱，授以笔法，惜早归道山。”亦自曰；“遍临百家，不知所宗。”由于赵冷月先生晚年顿悟，使之成为当代书法奇谲的符号，海派书法的走向也因此变得扑朔迷离。

       繁杂的公务终于卸下了，为赵冷月腾出大量思考的时间。他面对宣纸，其实也是宣纸面对着他，中国文化最值得尊重的部分就是汉字，书法即是东方美学根本性的信仰。那些经典的名帖恍恍地在雪白的纸上流动，一撇一捺一点一折皆是先贤灿烂的人生。汉字的结构里藏着无懈可击的力和美。他跟随着这些讳莫如深的线条大半生，极致、完美的名帖记忆性地渗透可谓刻骨铭心。王个簃曾见过赵冷月临颜鲁公的《争座位》、《告身》，“叹为一绝。”历代法贴将书法家们绑定在一整套积弊已久的程式上，那些浓缩了巨大智慧的点划规矩仿佛成为了书法的制度，这种模式尤如祖宗之法，不可越雷池一步。书法陷入庸常的套路，每份名帖后面都有一群忠实的门徒，书法的线条在定式中行走，名帖像一个葫芦，是笼子思维的书写者们不敢逾越的上线，笔笔讲出处，每逢展览如同一张张熟悉的脸挂在墙上。书法这门视觉艺术沦为一种固化的美学。
悠久的宣纸尤如一道藩篱，等着他落笔。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赵冷月经历了种种社会、命运的挑衅，他发现最困难的是与自己斗，或许是豪华落尽，已看破世态，“破”对于一位成熟的艺术家是极端痛苦的事，他每一笔下去都像一种背叛。人们惊鄂于赵冷月丑拙散离的书法面相，无论如何找不出与许多经典名帖的血缘。很难想象，执意打破规矩的是上海市书协副主席、上海市文史馆馆员的赵冷月。这种痛苦还来自不绝于耳的批评，在他们看来，这位学富五车、传统功底深厚的名家惊世骇俗的举动显然晚节不保，自毁长城。甚至赵冷月先生仙逝之后，文化江湖还流传起“赵冷月被气死”的谣言。其实一些刻薄的批评家恰恰映照出他们内心的懦弱。放得下教条的人，根本不在乎闲碎的言论。赵冷月让笔墨脱缰于宣上，书法象植物一样自由地生长着，其笔如老柴欲燃，或童心烂漫，完全可以看到赵冷月不甘浑噩、衰退的人格，他内心畅 达，仿佛年轻起来。
赵冷月的书法完成了一次剃度。这种剃度傅山有过，谢无量也有过。

《瘗鹤铭》对于赵冷月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我到镇江观此神品，黄庭坚认其为“大字之祖”，浩汤之气连长江亦欲收藏，人们几经打捞，得其残状。《瘗鹤铭》闪烁着无穷的灵感，它是赵冷月几十年书法征程中最后的归宿，倘若帖学进入到他的血液里，而碑学则是赵冷月艺术雄健、坚固的脊椎。
一切都与岁月有关。在时光的尽头，他洞悉了中国书法深层次的东西，赵冷月不作古板的书写，删繁就简，藏碑气于烂漫，得野趣于大巧。他在上海，一座与世界最近的地理上醉心更广阔语境下的书写实验。他感受书法博大的胸襟，他的点线在放逐中表现荒诞、轻松与妙趣。赵冷月反复强调“不囿成法”和“富有天趣”的书法美学命题，他的审美理想依然能够找到历史根源，那就是老庄。

中国美学成型于老子，拙味神妙的美学思维穿越了三千多年，依然灿烂、清晰。赵冷月静心聆听着久远的声音，仿佛一生走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技术在身体里，而创作状态显然在技术之上，一次创作就是灵魂的再现，沉沉的岁月里，他寻找艺术的原味。赵冷月的自我革命如巨石坠水，书法的江湖哗然一片，这种勇敢令我辈肃然，多年以后，学界人士逐渐体谅到了赵冷月。
陶博吾先生坐着轮椅赴上海举办作品展，在赵冷月的主持和推动下非常成功，他们可谓知音，在书法的价值观上有诸多共识，看来赵冷月在当时并不孤独。
翻过技术的峰峦，将宣纸视为家园，艺术必须将自己放进去，赵冷月尽情释放着，遵循直觉、闪念的临场状态，书写与灵魂有了关联，一种信仰变得率真、可靠。他抵达了丰饶的远方，践行原始的艺术畅想，时代的气息与远古的遗传在宣纸上汇合了。
在人生欲尽的时刻，大师与匠工之间终于划出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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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

赵冷月大师的书法“豪华落尽见真淳”，取质朴古拙之意，绝去斧凿之痕，褪去铅华，正所谓“大朴不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