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赣水的挽歌 ‖ 作者：邓涛

叶冰

                                 妃：赣水的挽歌

                                       作者:邓涛


                                             甲


船。月亮尚未隐退之前起锚，秋天以袭人的凉提醒我，已被包围在水的中央。前方：仿佛是五百年前的明朝，那微蒙蒙的天光牵引着我们靠向一怀哀怨。妃，美丽得像秋水的女子也曾伫立船头，听吧，一纹纹，一浪浪剖开的水面上，响起赣江悠远的挽歌。

姑娘从上饶水南街嫁来时，带着山野的芳香和娇羞，我们的城市用她夫君的口吻始终昵称为娄妃。她本名素珍，寻常人家的名字却让不寻常的事件所点击，只因嫁给的男人将目光眺向了京都。

东太湖的一池满水在她男人的眼里只配濯足而已，可娄妃的心中它是一面古老的镜，照看自己的青春，一缕一缕地梳理乌亮飘逸的长发。

就是这个地方，我出于偶然，不经意地踏入了娄妃的庭院，是远方的友人栖身杏花楼的缘故，常去探访。静谧的黄昏，斜阳倾洒东湖的碧波之上，有琴声从明朝而来，婉约而深情，恍惚中身处妃的视线里，带去我们的魂，还有难以抑制的怅望。

虽说始建于唐朝的建筑，习惯上唤之水观音亭，更具文化气息的称谓当然是杏花楼。它是南昌城别致的去处，亭榭回廊之中，曾有多少翘望，一睹娄妃之姿。唐伯虎有幸，朱宸濠有命，娄妃之娇是这个城市的后裔们最为靓丽的回忆。

我忽然想起杏花楼的由来：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

杏花楼下，在汤显祖先生“大好年光与湖色，一尊风雨杏花楼”的诗境，我去前朝，步入娄妃的画中徜徉，肺腑中游走着一个古代女子的才华和脂粉。是呀，湖水潆回，荷香四溢的地方怎能没有诗画？而娄妃与夫君朱宸濠之间的对白恰恰采用这种高雅的艺术形式，我羡慕他们的情调，爱的滋味竟如此的婉约。

本是恩爱的脚本，被樵舍水面的箭雨射穿，不免叫人深深惋惜，若能一直温馨到老，那我们也会像怀念梁山伯一样想着宸濠。可是一切都是假设，宁王朱宸濠的一句“莫向西风问彭蠡，盘涡怒欲起苍龙”让娄妃心惊胆寒。残酒入池，缺月依然，她以发笔题诗，对目空一切的夫君说：莫，莫，莫，否则就是错，错，错，宁王心领，却不愿神会。娄妃以《早行》对之曰：“鸡声忽叫五更月，马足先追十里风，欲买三杯壮行色，酒家犹在梦魂中”。宸濠又以《夫妻采樵图》以明心志，娄妃在画面的留白处再次写道：“妇语夫兮夫转听，采樵须知担头轻。昨宵雨过苍苔滑，莫向苍苔险处行。”

苦口妾心，朱宸濠没有珍惜眼前的快乐时光，娄妃的美丽藏着忧伤，每一次的对视，东湖之水都能察觉到娄妃的心事，宁王的胸中想放进江山，可他不过是一纸老虎，怎能承载得起皓皓乾坤呢？

夫君心里的烈火已不可抑制，妃的讽谏之诗视为妇人浅见，他在向险处走自焚的路。


                                             乙


兵戈。朱家子弟的内战。

明朝中叶，中国大地上最大的武力争斗于正德十四年，即公元一五一九年的六月，在赣水之滨的南昌掀起。

朱宸濠先生以宁王之尊欲挥鞭北上，面对志大才疏的夫君，娄妃女士跪下了，泪水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撼动大明江山谈何容易。

泣谏未果。

夫君走了，带着他浩荡的军士走了，娄妃的眼泪挽留不住他的雄心。

对手：时任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的王守仁。

《明史》评：“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守仁者”，我们更愿意称这为长官为阳明先生。朱宸濠出兵不久就遇上高人，就算他当灾的晦气，王阳明是举足轻重的圣贤，包括他的军事才能，有明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历史给予他五大头衔：哲学家、教育家、军事家、文学家和书法家。可怜朱先生在他面前只能落个小丑之角。

命运往往让人难以琢磨，阳明先生在辈份上竟是娄妃的师兄，当年，英姿飒爽的王阳明就拜在她的父亲娄克贞先生门下。夫君和师兄之间，娄女士已预测到了结局，不详从一开始就环绕她的心头。此战是尊贵的小人物和清雅的大人物之间的对峙，朱先生以历史的笑柄成就了王阳明的精彩，仅仅一个月出头的时间，阳明公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平叛生擒朱宸濠尤同反掌。

他粉碎了宁王万马千军和小师妹一颗彻底绝望的心。有一名叫张凤翥的清朝人望着娄妃的梳妆台，想起前朝旧事，叹吟道：“青丝莫挽奸雄气，红粉终留激烈身。”

娄妃心底的春晴并辔出芳郊，带得诗来马上敲的浪漫被王的野心所击溃。樵舍之战泯灭了夫君黄袍加身的迷梦，东湖的水晃乱妃的眼睛，她的希望在明朝的天空下折断了。妃不是东湖边上的尤物，她也有冲喉的血性。

上饶来的娄姓小女子，让赣水变得刚烈。

我质信娄妃望人世间的最后一眼，该是噙着泪水，却不愿让它流下。她陪葬了一场匆匆忙忙的战争，皇后之尊不是她的祈求，甘愿以一介民女之躯相夫，只求天长地久，在温暖的格调里进行一个女人的抚爱。

锦绳自缚。纤弱的女子在男人们的角斗中，不输她的睿智和力量，纵身一投，妃成了赣水的神。


                                           丙


孤灯。窗外刚下过一场小雪，这是我住的城市里今年初次的雪，我冰凉的手在微颤地翻阅妃的遗言和绝笔。

悲歌向天：妾前时屡殿下休负国恩，不从，乃有今日，殿下有负国家，妾不忍心有负殿下。含泪带血的话语让我磨砚提笔，把妃的最后一吟书写在册页之上：画虎屠龙叹旧图，血书才子凤眼枯。迄今十丈鄱湖水，流尽当年泪点无。

战乱结束了，素珍姑娘死去了。当初坐着八抬大轿，哼着山歌的小女孩把贞烈的故事以身心为刀镂刻在南昌城的墙砖上，甚至奇特的一幕发生了，或是妃舍不得这座城市，舍不得东湖美景，她的尸首竟倒流回到南昌，整个城池的人们都在为她哭泣，阳明先生的心也如刀割，他把小师妹埋在赣水之滨。

她的师父唐伯虎也在苏州默默流泪，遥想寄身宁王府的时候，不愿卷入叛乱的是非中，是娄妃助其一臂之力装疯逃出。

妃却找不到自己能逃的路。夫君朱宸濠先生也在流泪，槛车中叹言：“昔纣用妇人言亡天下，我以不用妇人言亡其国，今悔恨何及！”在牢狱里每饭必别具馔祀之，言及，辄叹曰：“负此贤妇也！”

悔已晚矣，只恨当年娄妃错嫁王侯家。

打捞妃，不让她随波逐流而去，她的故事属于南易，她的魂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不散。是的，她没有走，躯骨已化成这个城市的一抔香泽的泥土。我曾试图去找光华庙八号，娄妃的一躯弱骨在此静卧，但一个女子的精神却用万载的时光来仰视。

妃的裙摆在才子、王侯、大儒之间转动，与须眉匹敌的才识，谁都无法小觑的妃，让夫君的敌手尊重的妃，让千年豫章瞻仰的妃。

明朝。南昌城内开放的最娇媚的花。


                                               丁


翰·屏。

我惊诧于这两个语出《诗经·大雅》里的字，大气而逎势，真是娄妃的细细五指夹着用乌亮的头发书写而成？不敢想象，一个女人的爆发力，且以独创的发书而成，这两个劝戒的字是妃的精血之笔和苦口的心。如今只能代表沉甸甸的爱在冰凉的石头上立它一万年。

娄妃是南昌城的疼痛，至今仍让我们伤在心头。她集中了天下男人向往的外表和气质，她受到这个城市的尊重，为这座山水环绕的江南老城平添一种风情。别忘了，在东湖边上曾住着叫娄素珍的妃，从苏州来的大才子唐伯虎教习着她在宣纸上泼写她的才情，阳光开始抚慰天下苍生之时，妃就在面向湖的轩窗口，梳理她乌亮的长发，落下的青丝，换来下人做成别致的笔，书写成心底喷泄出来的断句。

虽然我们尚不知姑娘的年龄，也没见过这位明朝姑娘的墓，只有在数百年来来往往的人的诗章里凭吊着一个女孩的青春，吟咏她贤德的香魂。

那个王朝已经过去了，杏花楼在东湖边上接受岁月的洗礼，赣水还在流过每一天，妃把自己交给水花，王的头颅则兑换成皇帝的功勋。

风起的日子，赣江的水浪分明是妃在风中的舞蹈，让我们凝神远望若有一个长发女子立在江边，那就是归来的妃，若有一首歌在唱，那就是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从此，杏花楼空留着一幕烟雨，赣水收留了一份从明朝沉淀下来的久久哀怨。